“時間”被研究得太多,我閱讀得又很少,大抵許多看法要麼早被提及,要麼偏執得緊。不過也許仍有好處——至少此時我仍是誠實的,完全依靠直覺記錄,可供日後的一次回首。
當我在看這部電影之前,其實已早早被劇透掉:“這片會看得很折磨”,“鬥牛的場面很血腥”,“沒有劇情”,不難想,滿足這些條件的素材,除了重複的鬥牛記錄還能是别的什麼。是的,重複,這本就是一種十分有力的時間運作方式,複沓的韻律天生具有音樂美,更古老的詩歌中也許就帶有強烈的抒情歌意味,這可看做一種懷着自由心态的詠歎,一次對生活中本應沿着時間均勻流逝卻美得驚人而不得不牢牢攫住的時刻的強調,某些時候,甚至會攜帶上神秘的儀式感。
但這種顯而易見的結構是表面的,我想到的是電影的紋理部分,亦即塞拉對動作的捕捉。萊辛在《拉奧孔》中提到好的詩“隻描繪持續的動作而不描繪其他事物”,“詩運用在時間中明确發出的聲音”,而詩不僅是在想象層面提供一種時間的綿延,在形式上,句内換行提供的時間延宕效果也在強化這一屬性。如果我們不再把動作作為極簡主義所要保留的時間素材,那麼剩下的會是什麼?在本片中,留下的會是許多紅色視覺元素,以及剝除動作後的觀衆呐喊聲,它們的時間性是十分機械的,尤其後者,幾乎給我鐘表随着發條走動之感,如此穩定,如此均勻。如果隻關注這類時間,那麼影片的主題将隻關乎暴力的展示,也許正如機械運動天生具有的某種壓迫感。
但動作在此片中得到的強調實在不少,無論是作為拍攝對象,或是拍攝方式。長焦攝影将動作的施加者與施加對象壓縮在一起,觀衆将在畫面中最明顯的連接動作的兩端;另一方面,動作也完全不隻是某種姿态,而是一種先後承續的過程,本片鏡頭的長度足夠我們觀察每個動作的前後,并在此中發現時間的不均勻性。我想更具體地舉例說明純粹的動作對時間的畸變,在這引用一段《安娜卡列尼娜》裡感觸頗深的段落:
“他什麼也不想,也不希望什麼,一心隻求不落在農民後面,盡可能把活兒幹好。他耳朵裡隻聽見鐮刀的飒飒聲,眼睛前面隻看見基特越走越遠的筆直的身子、割去草的弧形草地、碰着鐮刀像波浪一樣慢慢倒下去的青草和野花,以及前面……他忽然覺得他那熱汗淋漓的肩膀上有一種涼快的感覺,他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割了一行又一行,有的行長,有的行短,有幾行草好,有幾行草差。列文完全喪失了時間概念。”
全心全意的動作正是有這樣的魔力,原有的時間流逝方式開始變化,它在短暫與漫長之間來回跳躍——當整個心靈投入其中,所有的動作顯得一氣呵成,鬥牛士幾乎僅僅靠憋着的一口氣就完成了所有動作;然而注意那些小碎步,注意主角每次在最終一擊前将嘴幾乎繃成O型的長足準備,時間被拉得非常長,前者的短暫是關于生命的,後者的漫長是關于死亡的。在這種時間魔法前,觀衆也許将陷入同樣誠惶誠恐的虔敬感覺。
另一個有關時間的紋理是出于這樣的觀點:情感和動作,動作和整個情感能完全融為一體——這是至高無上的快樂。在很久前觀看《淘金記》時,我被面包舞那一段所完全感動,是的,手指的動作非常容易奪走人的注意力,但那個片段的光線全部集中在卓别林的面龐上,是多麼蒼白,多麼憂傷。在《孤寂午後》裡,幾個更大景别的鏡頭讓我意識到,稍大點的景别能更全面地捕捉動作,否則,在許多時候,我隻能盯着鬥牛士,等待公牛出現到畫面内。但正是這種截取讓人更加集中于主角的等待——實際上更大的景别也意味着很難看清表情——我們從鬥牛士略帶瘋狂的面部盡可能地進入他的内心,他的面容扭曲了,目光凝結了,而時間因此發生了同樣的事情,停頓着,延長着。孤寂在這種漫長的時間裡誕生了。
也因此,當這種延長性的時段拍攝對象反倒是牛時,那些疲憊、死亡的動作與情感同樣也融合了——盡管這不再是通常意義的快樂。體驗這種綿長的時間幾乎足以抵消所有積極的評價,或許這正是孤寂另一層面——關于道德,死亡的诠釋。
有關時間的随想
©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
近期熱門文章(Popular Articles)
該作者其它文章(Other Articles)
一次失敗嘗試
這個嘗試是我的,不是雅克德米的,德米所做嘗試是有意義的,我所做嘗試是失敗的。吸引我的是如此一個問題:盡管我們都願意承認,電影不可避免地含有音樂性,音樂時常也會勾起影像的幻覺,二者都服務于美的享受。但僅僅做一緻性的考慮畢竟是條順暢的康 ...
一篇短評
完美的節奏與畫外空間前半段是極簡的車内空間機位,後半段回歸詩意的全景旅行,甚至可以把路作為本篇的主角,正如死囚越獄中的聲音一樣。上下坡,分岔路,之字形,馬蹄形,隐于陰影之下的,隔于土坡之後的,極富變化的韻律,在空間上延展,将聲音給予 ...
回校随筆
十小時的馬拉松對于i人算是無比幸福的生日方式。來之前和朋友調侃,八小時不是一日,二十四年不是一生,對時間的探讨将是一件有意義的事,不過下次還是不要選劇集的好。看前的宣傳都講這是法斯賓德最溫情的作品,好在最使我着迷的冷峻感毫不沖突地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