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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5日,蔡瀾先生安詳離世,我們特刊出《十三邀》當期對話全文,是為悼念。“倘若再有一次打邊爐的機會,交流或會有所不同。蔡生,對于自由、受限與人生之歡愉,我亦有了些新感受。”

會面發生在2016年7月的香港九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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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 : 你父親那一代“五四”青年,到南洋去,其實也蠻苦悶的吧?

蔡瀾 : 有他們的苦悶,有他們的思鄉啊,所以我父親的筆名叫“柳北岸”。從那邊看,中國是在北邊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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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 : 那時候郁達夫應該也在新加坡待過。

蔡瀾 : 待過待過,是我父親的好朋友。郁達夫到了南洋,能夠跟他聊得來的人也不多,我們家在藍天戲院,隔壁就是郁達夫住的旅館。下面是旅館,上面是舞廳,都去跳舞啊。他送我父親很多字,後來郁風(郁達夫侄女)說要做全集,我父親統統給她了。我父親是那種人,即便知道兒子喜歡也不行,那邊更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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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瀾2015年發布在微博的南天旅館與舞廳近照。

這裡位于牛車水(即新加坡的唐人街)繁華之處,許多南來文人初到便下榻于此。

許知遠 : 郁達夫生活中是什麼樣的人?

蔡瀾 : 很亂的。

許知遠 : 所以王映霞(1)跟他分手是有道理的。

蔡瀾 : 對。

許知遠 : 但這也是中國文人的一種性格了。

蔡瀾 : 沒問題的嘛我覺得,有什麼問題?

許知遠 :他真的是有才華啊,寫得好。

蔡瀾 : 是,詩已經很厲害了。

許知遠 : 我覺得很遺憾,寫古體詩的傳統消失了。

蔡瀾 : 對。我父親特别喜歡古體詩,但他又認為要有突破,所以他寫新詩,但他的新詩是押韻的。那時候我也在報紙上寫文章了,我說這種什麼屁詩,用筆名罵了他。他很生氣,說這個人不知道是誰。我就偷偷笑。

孤零零,我悶坐咖啡店,

看着各樣客人在表演,

有的跷了腳,吃沙爹,

有的狂吞沙河粉,

有的抽着泊來煙,

有的手張報紙半面掩,

小夥計,跑來跑去像飛燕,

店裡唧唧又哝哝,個個看來似神仙,

忽然有人叫結數,

許多人,争着付了錢。

隻有我,不像樣,肚挂腸又牽,

最起跑過好長山芭紅土路,

白布鞋,色彩變成破舊的春聯……

——節選自柳北岸詩作《無色的虹》

許知遠 : 你十四五歲寫文章的時候,偶像是誰?

蔡瀾 : 沒有特别的偶像,也沒有特别想模仿誰。那時候看的翻譯書多,比如希臘神話,《一千零一夜》。我父親是身教。四個孩子,他一買兩大袋書。那時候的書應該不貴,兩大袋,一回來往客廳一倒,你們選。我姐姐大概受冰心的影響,我哥哥喜歡看一點商業,我就喜歡看比較虛無一點的小說。所以他就一直買,買這些給我,買那些給我姐姐,買那些給我哥哥,他知道這條路怎麼走。我很多地方像我父親,年輕的時候穿西裝打領帶,我父親喜歡打黑領帶。包括我父親教我的準時、守諾言。

許知遠 : 所以姐姐當校長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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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瀾 : 有道理,絕對有道理。

許知遠 : 去日本上學是什麼感覺?

蔡瀾 : 我從小就喜歡喝酒,我偷我母親的酒喝。留學的時候到了,我那時候畫畫的,我母親問我要去哪裡,我說我要去法國,我畫畫。她說不行不行,法國人到處喝酒,你去一定變成酒鬼。我說那麼我去日本吧,我也喜歡日本嘛。我母親說,日本好,日本人是吃白飯的,你去日本吧。她不知道白飯可以做酒的,她也不知道有一種東西叫清酒,她那時候沒有去過日本。那麼就決定去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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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記得我在日本的時候,溝口健二(2)死掉了。報紙上寫,溝口健二死了,我們再也出不了一個溝口健二,黑澤明死了我們還有很多黑澤明。把黑澤明氣死了。這個也可以看得出,他們很不喜歡黑澤明,因為他是個洋派嘛。

許知遠 : 當時日本左派運動嘛,反《日美安保條約》(3)。那是非常激烈的時代。

蔡瀾 : 我們那時候在學校裡面已經有這些學生運動了。我記得同學中間有一個駝背的,警察拿了催淚彈槍打到他的背,他不感覺到痛,他拾起來丢回去。

許知遠 : 你看到村上春樹回憶六十年代的日本學生,你覺得他寫得對嗎?

蔡瀾 : 村上沒有經曆過什麼,是很淺薄的一個人。

許知遠 : 你小時候喜歡看雷馬克(4),後來呢?

蔡瀾 : 對,起先是看所有最晦澀的東西,《戰争與和平》,每天看。經過那個時代以後就開始什麼都看了。

許知遠 : 小時候看《約翰·克利斯朵夫》,非常英雄主義。這種英雄主義在你心中是什麼樣的?肯定還在,不可能丢掉的。

蔡瀾 : 丢掉,丢掉!《戰争與和平》怎麼會記得,沒有了。年紀一大通通沒有了。而且發現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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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第一季第八期截圖

許知遠 : 會覺得背叛了自己的青春嗎?

蔡瀾 : 沒有什麼背叛,每個階段都不同,那個階段你就要經過,看你經過得高級不高級。

許知遠 : 你今年七十五了,人生可以分成幾個階段呢?

蔡瀾 : 就是一開始到現在,很好奇地把這一生活完。我說人生有煩惱是因為A和B你通通要愛,你兩個都愛,因為你很貪心,所以煩惱就來了。我們現在就是把所有煩惱的事情弄成最簡單的,像電腦那樣,0和1,有了一個答案你就不會煩惱,我現在的情形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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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瀾在日本。他16歲即赴日留學,專攻電影。

許知遠 : 年輕時候有選擇困難症嗎?什麼時候開始比較自在地做選擇了?

蔡瀾 : 現在比較可以放下。我看到很多人辦公室都寫“自在放下”,但是都放下不,自在不了。弘一法師最厲害的一句——“自性真清靜,諸法無去來”。他已經講得很明白了,你不必去搞那麼多。去看豐子恺吧,就會回歸自然。他二十幾歲寫了一篇文章,叫作《漸》。這個已經解釋了很多了。這個“漸”字,他說在無形中漸漸地在轉變,但是我的理解是一下子的轉變。我很年輕的時候出道,十幾二十歲。一桌人坐下來,我永遠是最年輕的。一坐下來,忽然間我就想到了,有一天我一坐下來我會是最老的。果然,這句話好像昨天在講,我現在已經是最老的。

“漸”的本質是“時間”。時間我覺得比空間更為不可思議,猶之時間藝術的音樂比空間藝術的繪畫更為神秘。因為空間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廣大或無限,我們總可以把握其一端,認定其一點。時間則全然無從把握,不可挽留,隻有過去與未來在渺茫之中不絕地相追逐而已。性質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議,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為一般人對于時間的悟性,似乎隻夠支配搭船乘車的短時間;對于百年的長期間的壽命,他們不能勝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顧及全體。

——節選自豐子恺散文《漸》

許知遠 : 喜歡魯迅嗎?

蔡瀾 : 看完了以後,我更喜歡他弟弟,沒有那麼尖酸刻薄。亦舒早期就受一個作家的影響,叫她看魯迅,把亦舒看壞掉了,看得尖酸刻薄。我跟亦舒講,我說那個年代,你看他弟弟的話有多好,到現在她還尖酸刻薄。我喜歡周作人多一點。魯迅的小說無可否認,經典的經典,但是他那些散文,那些罵人的東西不欣賞。真的是沒有他弟弟那麼可愛。

許知遠 : 那你怎麼看他弟弟和日本人合作這個事情?

蔡瀾 : 後面這個真的很難講。你說是漢奸也好,怎麼樣也好,我認為他的著作是好的,而且你隻能夠講你喜歡不喜歡,批評都沒有資格。

許知遠 : 中文作家你還讀誰?

蔡瀾 : 中文作家,當然把所有名著都看一遍。我看書喜歡所謂的作者論,把他所有的書都看完,那才叫看書嘛。但是如果著作很多的,像我這種,就很難了。

許知遠 : 對,(您出版了)兩百本,怎麼看啊?

蔡瀾 : 不過我那些很容易看,說正統又不是正統,所謂文學又不是文學,所以藝術界、文學界一定要把我摒出去的。他們不認我的,他們不知道怎麼歸納。我說歸納成“洗手間文學”好了,一次看完一篇。如果那天吃的四川火鍋的話,就看兩篇吧。

許知遠 : 我覺得你那是明末小品文的延續,應該是那種感覺。包括李漁啊,應該是你最喜歡的生活方式吧?

蔡瀾 : 最喜歡,最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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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 : 其實你看起來生活在現代,實際上也是生活在過去的一個人。

蔡瀾 : 都會吧,文人都會這樣吧。

許知遠 : 對于享樂,我不知道這是對現實的反抗,還是對現實的逃避?可能是同時發生的。比如在明末清初,做李漁這樣的人是一個選擇。但是在這個時代,做一個享樂主義者意味着什麼呢?

蔡瀾 : 在任何時代都可以,想通了什麼都可以。還有最大的問題是你敢想不敢想嘛。這個世界上有不同的人,不同的看法。你自己的思想說怎麼樣,你就往那邊去,可以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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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 : 其實食物和社會心理、政治結構都有關系的。香港食物和它背後的社會心理是什麼關系?

蔡瀾 : 香港不想那麼多,香港人就是說——我這麼辛苦,我吃一頓好的可不可以?那麼就開始吃一頓好的。吃一頓好的很貴,不要緊,我們這麼辛苦,我們花多一點錢。一花錢的時候,這個好的東西就來了。香港有一個很特殊的地理環境,是個非常集中的地方。泰國菜來了,日本菜也來了。日本人來了以後說,我們在日本開壽司店,一個禮拜從築地進貨兩次,你們進六次。築地兩次,九州兩次,北海道兩次,我們特别肯花錢。人家說“我們上海有錢,我們追得上”——不能,因為你不能自由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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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 : 日本人的食物和他們的民族性格是什麼關系?

蔡瀾 : 他們是一個愛幹淨的民族,所以他們對食物的安全意識比别的地方強。他們對食物的觀念,像開一個餐廳,他們有一句話,你把我的“のれん”保住。什麼叫“のれん”?就是開門的時候挂上去的那塊布——暖簾。他們不要賺得太多,隻要開得久,就勝利了。他們比較把功利主義擺在一邊,更願意這塊老招牌做得久一點,好勝的個性比賺錢還要厲害。所以百年老店那邊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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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式暖簾(電影《淺草小子》劇照)

有一些特色,在有些地方特别明顯,有些地方就不那麼明顯,因為生活節奏慢。比方說有些東西新加坡沒有了,吉隆坡還有。吉隆坡有一種“沙喙”嘛。先用竹葉編好,把飯包在裡面,很香,切成一小塊一小塊,蘸醬吃,很好吃。現在嫌編這個竹葉麻煩,結果放在一個塑膠袋裡面。我說你拿一個保險袋給我幹什麼?被我破口大罵。我說新加坡的東西沒有吉隆坡好吃,新加坡人又罵我了。事實是不好吃。人家節奏慢,小販的東西才好,節奏一快,就完了。

許知遠 : 你怎麼看英語世界的美食批評家呢?

蔡瀾 : When you cannot,you teach.(越做不到越指手畫腳。)

許知遠 : 這個太刻薄了吧!你感覺美國的、英國的、意大利的、西班牙的、日本的、中國的美食評論家,差别非常大嗎?

蔡瀾 : 還是有某個地位在那邊。這些人也不是白白成為評論家的,他們也是争取回來的。但是這些人往往一變質就完蛋了。我說好吃,大家去吃,因為大家相信我。為什麼大家相信我?因為我自己給錢,不是人家請的,所以我可以暢所欲言。你去香港看,很多餐廳都有我的照片。是因為大家說蔡先生拍一張,我就拍一張。我吃了不好吃我也沒有辦法說我不拍。我吃過了,非常喜歡,我就報答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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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樂園餐廳,蔡瀾題字的“勝過鮑參翅肚”是他們的第二塊招牌

(指旁邊一家店)這個幾十年了,我寫一張字給他——“勝過鮑參翅肚”。這種很普通的東西我更喜歡。周潤發和他們拍過一張照片,你去看。這些都是老街坊、老朋友。

許知遠 : 香港當時是黃金時代,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末,你懷念嗎?

蔡瀾 : 我不能。太懷念的話,你就要沉迷了,不可以。你永遠要新一點,新一點的東西總是比懷舊的多一點。而且學習的過程,從學習到變成專家的過程很過瘾。我們練書法,從不會練到會,到最後寫草書的時候,我的老師說可以像劃艇槳,等于是在一個小艇上,用槳。我們寫的時候整個身體都在搖動,多過瘾的一件事情。

許知遠 : 你的書法跟美食有關系嗎?

蔡瀾 : 我發現寫文章是不可以醉的,否則你的思維就不精密了。但寫詩可以的,寫書法可以的。醉的時候特别自由奔放,尤其寫草書,真的,最近我開始對草書着迷。

許知遠 : 你最着迷誰的草書?

蔡瀾 : 黃山谷,一流;元稹,一流。

許知遠 : 王羲之的字,喜歡嗎?

蔡瀾 : 基礎,等于素描,你要打好基礎。不要說基礎沒打好就坐直升機來了。

許知遠 : 加缪說,一個人如果是個感官主義者,一定是個道德主義者。或者說如果這個人想成為一個道德主義者,必須是一個特别敏感的人(5)。你怎麼看?

蔡瀾 : 食物是本能嘛,我們常常忘記本能。吃得好的話自己高興,對别人也好,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吃得好就很健康的。我認為健康有兩種,一種是精神上的健康,一種是肉體上的健康。不敢吃這個不敢吃那個,怕來怕去就是怕出毛病來了。你吃一塊不要緊嘛。而且要減肥最好吃好東西,吃了好東西就不能吃壞東西了,就可以減肥了。

許知遠 : 你最長一頓飯吃多久啊?

蔡瀾 : 好幾個好朋友,一面吃一面聊天,都聊到天亮啊。年輕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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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 : 在香港住了這麼多年對它的歸屬感強嗎?

蔡瀾 : 很強,香港還是最好的地方,有生活,有人的味道。如果香港住不下去我隻有住紐約了,隻有這兩個地方住得下。要不然就去巴塞羅那,那我是喜歡的。

許知遠 : 你覺得香港精神是什麼呢?
蔡瀾 : 拼命嘛,拼搏嘛,節奏快嘛。你到電梯那兒一看,有一個“開”一個“閉”,那個“閉”給人家按得模糊了。你看到過馬路的時候那個紅綠燈嘀嘀嗒嗒的嗎?世界上從來沒有這麼快的。以前我在紐約我追不上人家,現在紐約人來這裡追不上香港人。我是一個性子很急的人,因為我母親急嘛,所以我也急。所以我要做東西很快,一定要做十幾樣東西。
許知遠 : 最有野心是什麼時候?

蔡瀾 : 當然是在邵氏那幾年了,一直想說拍一部好一點的戲啊,一直說對不起自己,太商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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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 : 後來怎麼想通的呢?

蔡瀾 : 你要對藝術有良心,要對老闆有良心,對人有良心嘛。王家衛的作品,有多少個人死在他腳下啊?有多少老闆虧本啊?有多少人支持才會有王家衛作品?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你如果有太強烈的個人主義,你不要拍電影,因為電影不可能是一個人的,它是全體創作。所以我開始寫作,一張紙,沒有人控制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做不好我撕掉了。

許知遠 : 從八十年代初到現在寫了三十多年,最順利的是什麼時候?

蔡瀾 : 剛開始的時候精力比較旺盛,同時寫兩個專欄,“龍門陣”一個,《明報》上一個。“龍門陣”那邊寫故事,《明報》那邊我就寫人物喽。黃霑、林燕妮(6)、倪亦舒(7),那時候什麼都是最鮮活的,能夠在那邊寫是很光榮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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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 : 金庸的管理能力也很強嗎?

蔡瀾 : 很強,他江浙人那一套,節省啊。金庸其實人蠻幽默的。亦舒說加稿費加稿費,金庸很木讷,講不過她。吃了飯回去寫了八張紙,解釋今年怎麼困難,所以不能加稿費。我會告訴亦舒,我說留下來拿去拍賣,那才值錢呢。亦舒又抱怨了,《明報》那時候在七樓,沒有電梯,要走上七樓才能找出納拿稿費,所以我本來想住八樓的。當年古龍很狂,說“我現在寫什麼就賣什麼”。我問比方說呢?他說,“一個爸爸一個媽媽,生了七個女兒,嫁了七個丈夫,這樣就賣錢了。”我就講給金庸聽,金庸說“我也可以”,我問他要怎麼寫。“一個爸爸一個媽媽,生了七個女兒,嫁了八個老公,文章來了。”

許知遠 : 你最早讀金庸是在新加坡,報紙上連載的嗎?

蔡瀾 : 報紙一來,我姐姐先中毒,我第二個中毒。報紙一打開,這半邊是一個小說,那半邊是另外一個。報紙一到我家裡,撕一半,你看一半,我看一半,急成這樣。金庸是大師,到現在我也始終認為是大師。他們把我們拉在一起,弄成“四大才子”,不是胡說八道嗎?人家大師了,我們是三個小流氓。

許知遠 : 為什麼很多外地人會覺得金庸有點僞君子呢?

蔡瀾 : 你總要講人家一點不好那才像人嘛,對不對?他很厲害,很多人物都給他寫盡了,很多人性都給他寫完了,很難。外國也沒有幾部小說可以把你想象中的人寫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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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 : 你覺得邵逸夫先生身上最厲害的是什麼?

蔡瀾 : 不停地學習,不停地動腦筋。他有一本筆記本,很大年紀了用筆記本,字寫得很小。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努力的一個人。我那種努力完全是學他的,一件事情要努力做好它。他說“蔡瀾啊,生意不好了,我們的戲都已經開始不賣錢了,怎麼辦”,我說“那怎麼辦?我們拍點色情片吧”。我們這行如果要活久一點,我們什麼戲都應該拍的。

許知遠 : 你覺得他最大的弱點是什麼呢?

蔡瀾 : 他的問題是他一面倒地去搞那個商業片,他不知道文藝片也可以賺錢。他的思想還沒有到那個層次。我說邵先生,我們一年拍四十部戲,四十部都賺錢——那時候黃金時代嘛,我們拍一部不賺錢的怎麼樣?第四十一部,不賺錢又怎麼樣?他說,第四十一部也賺錢更好。他沒有這種觀念。你給他看伯格曼,他說什麼東西。他不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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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 : 你最初做電視節目的時候,鏡頭整天對着你,你煩不煩?

蔡瀾 : 我在拍電影的時候,我對着那些女明星。她們調皮搗蛋,我就對自己發誓,有一天我站在鏡頭前面的時候,我一定很聽話。

許知遠 : 你覺得做這麼多不同的事情,哪件事情最有天賦,最得心應手?

蔡瀾 : 我對食物很了解。我知道西方人的口味,中國人東南西北的口味,所以現在要是有一個大财團想開發新産品,我一天可以幫他開發十種。我自己開發很辛苦,現在這個年代先給租金壓死了,給百貨公司、超級市場,把你掐得死死的,我從來不喜歡給人家掐死的感覺。這是做事情要快活的年代嘛,為什麼要給你那麼剝削。好在有互聯網。

許知遠 : 你現在最想開發的産品是什麼?

蔡瀾 : 我什麼都想開發的,食物我最了解嘛,飲品又好賣送人又高興。我主要是拿來送人。送女孩子,很高興的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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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 : 如果選一個朝代,你想生活在什麼時候?

蔡瀾 : 還是現在。因為現在太容易得到資訊了,有太多新技術給你學了,我一直學。而且為什麼這麼老了還要拼命賺錢?因為有什麼新科技我就買啊。我很大方啊,我買一個送人一個。要是我生活很緊的話,我哪裡可以得到這些快感。

許知遠 : 金錢是自由嘛。在你心中史蒂夫·喬布斯是怎麼樣一個人?

蔡瀾 : 另類,另類,外星人。好啊,你拼命做,我拼命享受啊。

許知遠 : 但手機這個東西,它看起來有很多自由,其實又變成一個新的牢籠。

蔡瀾 : 你不當它是就不是。

許知遠 : 如果你生在晚清會是什麼樣的生活?

蔡瀾 : 抽鴉片。抽不起的叫敗家子,有錢的話怎麼敗都敗不了,不然怎麼叫“福壽膏”呀?

許知遠 : 你抽過嗎?

蔡瀾 : 一次。九龍城裡面是什麼都有的。我當時要拍一部戲,要去裡面考察一下。因為我說不進去不行,進去才知道。就帶着導演,跟一個在那邊很吃得開的人,還帶了一個探長。到了九龍城去看人家抽鴉片是什麼情形,一看,他們說蔡先生來一口吧,沒有試過的東西總要試一試。忽然間這個罩得住的探長罩不住了,上來說快點走了,有警察來抓人了。我說“你不是警長嗎”,他說走啦,我說好。倪匡跑到香港大學去演講,問學生:“你們放學了以後,有沒有去喝酒?”他們說沒有去。“有酒吧沒有?”很少。“你們讀大學來幹什麼的?來我家吧。”就帶到家裡去。其中有一個學生跑去報告,從此倪匡再不受邀請去大學演講了。

許知遠 : 華人還是非常壓抑的。中國傳統文化裡從來不真正地尊重自由。

蔡瀾 : 所以我最想做的就是拉丁民族嘛,我認為活得最快樂的是拉丁民族。我以前很憂郁、不開朗的一個人,後來我一旅行,就知道原來人家可以這麼活的。

許知遠 :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蔡瀾 : 我十幾歲已經開始旅行了。去日本之前,我去過馬來西亞,到過很多地方。去日本的時候我又去了韓國。後來又因為拍戲的關系,什麼地方都去了。十二三歲的時候,已經看到那些馬來少女,開着水龍頭,圍着一條紗籠,就在那邊洗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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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 : 現在最讓你感傷的是什麼?不可能沒有。

蔡瀾 :我是一個把快樂帶給别人的人,所以有什麼感傷我都盡量把它鎖在保險箱裡,用一條大鎖鍊把它鎖起來,把它踢進海裡去。

許知遠 : 有沒有碰到某些女人特别理解你這個保險箱,理解你感傷這一面的?

蔡瀾 : 沒有。一些老朋友理解的,倪匡兄當然理解了,這些不必講的。

許知遠 : 你父親那代人身上都有中國文人的憂國憂民之心,包括顧炎武說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父親講的“讀聖賢書,所為何事”。這個東西怎麼平衡呢?

蔡瀾 : 後來你發現,吃吃喝喝後才可以平衡。

許知遠 : 我很喜歡這句話——“讀聖賢書,所為何事”。這件事情困擾你嗎?

蔡瀾 : 不要把包袱弄得太重,沒有必要。要是我一個人可以改變的話,我就去灑熱血,斷頭顱。我可以去。我認為有時候我沒有這個力量,改變不了。所以我就開始逃避喽,吃吃喝喝也是一種逃避嘛。三十幾歲,我已經回來香港,我已經明白,這個大局我改變不了。

許知遠 : 那這過程應該有點痛苦吧?

蔡瀾 : 有。但是不講了。

許知遠 : 我覺得應該講的,我希望你有一天寫出來,這個對下一代非常重要,對你自己也重要。西方有很強烈的自我分析的清教傳統,自我分析可能不一定解決,但也會解決一部分。

蔡瀾 : 解決不了。這個是我跟你最大的分别。

許知遠 : 你說過很多黑暗的東西,把它放到箱子裡沉下去,以及很多東西無法改變。我記得是宋代哪幅畫裡,森林着火了,小鳥去銜一點點水澆火。你怎麼看中國文人的這種傳統?

蔡瀾 : 也是也是,基本上都要這樣。但是要有一個過程,你做過,這種事情也做過了,那麼就做另外一種事情。不沖突的。匹夫有責,我明白。你能做的時候你就去做了。你要重點出擊,不能夠隻牢騷幾句,有什麼用呢?對嗎?

許知遠 : 你一直向前看,識時務者為俊傑,要捕捉時代精神,但是中國傳統文人又是很崇拜失敗的。“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一個失敗君王啊,大家覺得美。你對中國文人崇拜失敗這事是什麼感受?

蔡瀾 : 我從前很欣賞,現在不會了。從我要買最貴的器材,從我要穿最好的衣服開始。我開始做生意了,以前我聽到“生意”兩個字,我說髒得要死,我不要。以前朋友給我很多機會,通通不要。後來我開始做生意了,我那些朋友罵,誰說的做生意是不好的?誰說的無奸不商?誰說的?回頭來看,“生意”這兩個字是活生生的意思。我朋友又來講了,奸商怎麼講?我說,商者,商量也,我先跟你商量,你願意了我才“奸”你嘛,我沒有拿槍指着你嘛。這個過程很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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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第一季第八期截圖

許知遠 : 你人生最大的恐懼是什麼?

蔡瀾 : 沒有。

許知遠 : 真沒有?

蔡瀾 : 我很喜歡講一個故事,不知道你聽過沒有,聽過了,容許我重播一次。我曾經去外國旅行,在飛機上,會遇到氣旋,所謂氣旋是忽然間飛機飛到一半有一個真空的狀态,這時飛機會一直降,可以持續五分鐘,蠻恐怖的。我旁邊坐了一個澳洲來的大漢,抓住扶手兩邊。等停下來之後,這個澳洲大漢很讨厭我的眼神,就問我死過嗎。我告訴他,No,No,我活過呀,你活過你何必怕死呢?我相信我活得比一般人精彩一點,所以我不怕。

許知遠 : 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到死亡的?

蔡瀾 : 第一次接觸當然是寵物死亡啊。第二次接觸是我一個大舅被一個壞學生誣告,槍斃了。那是我母親的大哥。我開始想死亡,為什麼要哭成這樣,就一直看死亡的書,看了很多。後來旅行接觸更多了。再後來好朋友一個一個走了。大概你在其他地方也看到過,我說學習怎麼活很重要,學習怎麼死更重要。中國人從來不去談。反正是要來的事情,為什麼不去聊呢?我在墨西哥拍戲的時候看到炮仗,要買來放,他們說蔡先生不可以,這個是死人才放的。我說你們死人這麼歡樂?他說是很歡樂,我們常常死人,因為我們的人很短命,我們醫學不發達,我們還有一個亡靈節。所以他們了解死亡,他們接觸,他們擁抱。這些是我學習的過程。我的旅行完全是學習怎麼生,怎麼死,怎麼活。

2016年

内容編輯:左堯依

排版:彭薏璇(實習生)

封面設計:塗書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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