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片、錄像,是記憶的載體,製造這些載體的人本身也是。相片、錄像會褪色、磨損,人也會。我想,這就是為何《我生如是繼續》(I'm Still Here)的母親,堅持在拍全家福的時候一定要笑著面對鏡頭的原因。原是一家支柱的丈夫Rubens Paiva因政治迫害而失蹤,這一家人若不笑著面對餘生,他們的生命也都會因此而加速磨損。

磨損仍是無法避免的。劇終後交代妻子Eunice Paiva一角的原型,已在2018年辭世,辭世時已患上15年的阿茲海默症。電影的劇情並沒有停止在1996年Eunice Paiva終於收到巴西政府對其丈夫開出的死亡證明,而是將這一家人的故事拍到了2014年,他們一年一度家庭聚會會的日子。坐在輪椅上的Eunice Paiva,明顯已喪失感知周圍一切的身體機能,但聽到電視新聞播報有關當年獨裁政府的新聞時,其丈夫的名字令她突然有了超乎身體機能的反應。當她們一家再度拍攝全家福時,她的臉上又一如既往地出現了笑容。笑,是她這麼多年來面對政治迫害的姿態,也依然成為了她身體裡永遠無法抹去的一種本能般的記憶。

Rubens Paiva原是巴西軍事獨裁政府上台前的國會議員,流亡回國後從事工程師一職。在丈夫被捕消失之前,他們一家原本家境優渥,在如此環境成長的孩子,要面對一夜之間父親消失、家庭天翻地覆的變化,大概很容易一蹶不振。然而,夫妻二人給了這群孩子足夠好的家教,也將他們保護得夠好,讓他們在一個政治黑暗的國家依然享受陽光、海灘,生活裡一切美好的事物,因為當一群兇神惡煞的秘密警察闖進家中,他們不僅沒有受到驚嚇,甚至不知大事要來,以為這群人不過是父親的朋友而已。

曾經是國會議員的丈夫,心中也許放不下對國家的責任,所以在軍政府開始搜捕反對派,朋友勸他帶家人一同去英國避避時,他仍是堅持留下,他甚至樂觀地以為緊急事態很快過去,離國的朋友也會很快回來,重開書店、出版社。當然,他太低估了自己所處環境之艱險,他的選擇不僅令自己身陷囹圄更丟了性命,也使原本幸福的一家要陪他一同遭受這巨變。他對家人最好的保護,也許是不讓家人知道太多,包括他的妻子,使得獨裁政府抓了妻子,也問不出所以然來,關押這麼多天後也隻能將她釋放。

而妻子在知道下落不明的他永遠不會回來之後,她作了和他類似的選擇——有些孩子年紀仍小,他們不需要知道那麼多。而她對他的愛,就是不斷地向政府要求告知丈夫的下落。身為政治迫害受難者的家屬,她最好的抗爭,就是不忘記,永遠都在追問親人的下落。他們家唯一的兒子Marcelo Rubens Paiva,後來因事故而導緻傷殘,但也許是童年的教育與經歷,他並沒有因此自甘墮落,反倒在輪椅上奮筆疾書,成為了巴西的著名作家,而這部電影正是改編自同名自傳。筆和文字,是他留下記憶的方式。